献给优子的文
略有改动
1
管弦悠扬,烛光摇曳。独坐在教会天台上的女人,蓦然回首,她的长发不经意间如缕散乱。月色轻选,温柔地抚着她的脸颊,却陡生了些许苍白与冷冽。两丸瞳仁里的郁蓝,有如岁月漫冗的洋溢。一张白纸总是陪伴着她,信手铺开,反复地折叠,尔后抛掉,几番起落之际,忧伤,便悄然淌过她的指尖,犹如夜色里浅唱低吟的旋律,优雅而几乎透明,无人听得。小巧素洁的纸面,在女人的轻触下,细微而颤,竟如有灵气般跳动出斑驳的莹彩。不消须臾,女人便捻出了一架漂亮的纸飞机,她笑了笑,凝视着冬日里那破碎丝绒般的天空,尔后悄无声息地抬臂,掷出。
她出神地看着纸翼被晚风吹坠,“噗”,划了道颓败的大弧线,枯叶似的灰飞烟灭。
今夜,她十指相扣,祈祷着奇迹的诞生,以月色为笺,遥寄相思的彼岸,如缎光华,似霜美丽。
或许这女人始终是一朵蓝玫瑰绣在月的白练上。近观者看到了傲然与盛放,而远俟,却成了再也拆不开的疤字,以刺备诠释芳华。
多少命运的纵卷墨染,叶逝花凋,死了,也要烂在寞落的月光中。
可以说她的童年是不幸的。音羽镇当年的地震让她从此寄栖在了孤儿院里,她从那些和她同样遭遇的孩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被变故折磨成渗白的脸,一双黑暗的瞳仁,状如花瓣,水光潋滟。视线里流转不息的,是一个女孩独具的情欲与荒凉,更是某种敬畏,面对着尚未铺展开的人生。
然而她更是幸运的,从小就孑然一身的生活告诉了她如何品尝孤单,亦让她明白了,在寂寞中,哪怕是如捻微灯般的爱,都是那样弥足珍贵。循着它的指引,黑暗尽头的出口就不会遥不可及。
他叫火村夕,七岁的男孩,白衣胜雪,眉线温存,犹若灯光般明亮而美丽。尽管他,也是孤儿。
女人生命中第一个爱过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简单的颜料,稚嫩的丹青,倏忽竟执手而就的顿墨挥毫,虽不见得何等碧浪层迭或万山逶迤,但正是那笔走偏锋的跃然纸上,浸透了那个男孩最热切的感情。郁然的心事倾泻于笔端,一痕渲出的,是水蓝的云朵,澄明的天空,以及,孩子们纯净无暇的笑脸。
然而,男孩早已知道,有些永久失去的东西,并非描摹在纸面上就可以把往事重塑。单薄的白纸,只能托住那些没有温度的表情,但无法载运哪怕一页时光的重量。曾经牵住的手最终还是放开了。时间里从来就不会捡到脉络相同的叶片,沿着彼此的轨迹纵有交点,也无外乎注定的错过。少年选择了把那张笑脸,连同所有的困惑不安一并揉碎,试图用冷漠来凝固尚未流失的承诺。如若冰霜,近透明却看不到温暖。
但他不知道,决绝的遗忘并不能带给他彻底的救赎。
相反,这却使女孩平添了一份痛苦的记忆。
她教会了那个男孩如何去描绘笑容,然而自己,却从此不会笑了。
灯碎了,遍地伤影。她重新陷入了黑暗而无可自拔。他离开了,于他而言,丢失的是那个女孩,但在女孩眼中,失掉的,则是全部的世界。或许除了寂寞以外,她本自带茕独而一无所有。扭曲的回忆颠倒了未知的蜃景,纵再有兄长向她伸出双手的温暖,那被失去意味的纯粹时间所定义的假设,虽只杜撰,却也足以让她为之追逐得遍体鳞伤。
也许有些人就是如此,为爱而甘愿粉碎,因此撞得殷红如柱,岁月濡染,便成了桃花泣血。
而另一些人呢,知难而却,想待那墨酣饱了,才发觉爱早已沦落地一纸空白。
2
女人就这样在孤独中成长了,宛若冷花的遗世独立。纵有海雨天雪的摧折,也湿不了那兰心蕙质的蕊。兄长的罪孽侵噬了她的无辜,然而,在她那坚韧地无法折尽的茎脉里,从来都没有脱轨的信仰。
天空必会见证他们的重逢,她明白。
纸翼悠然,苍云飞梭,在教堂天台上对视的两人,隔着一线命运便形同陌路。
夕看着优子,强颜欢笑,朱唇轻启着一痕年少落寞的残迹,欲说还休;
优子看着夕,悲悯含脉,眸中难掩去一抹物是人非的苍凉,相顾无言。
韶华荏苒,在女孩的心中始终留有思念他的暗隅,行履错致无不是十年沉重而苍夷的写照。可所有这些换来的不过是男孩轻描淡写的遗忘,孰能承受?落空的双手怎托得住虚失的心?
或许彼此会因为如此重与轻的不公而怮然或愤慨。然而谁又可否认,女孩在这十年里所有的磨难都折射出她顽强的生命影像,爱过,恨罢,方才砥砺地堪似花朵重生。只有泪水灌溉了的心土,方能绽放出人生里真切的繁色浓彩。她的童年没有一双翅膀可以承载她飞过的绵密霾云,但历经了这么多年的失与得,她早已明晓了此生最宝贵的东西究竟为甚,以及,该如何去珍视。
而在迷茫与犹豫中姑且度日的他,把爱折皱成了放飞的纸翼,漂泊无所,寡淡失色,哪里都不是栖处。
女孩终于还是宽恕了他,因为她懂得了男孩的可悲,远比她在肉体上的创伤要更为残酷。
孤单的女孩,孤单是缘于思念的人远距万里而无以相见。
寂寞的男孩,寂寞是尽管咫尺面对,却找不到思念的理由。
但无论是断罪抑或救赎,爱都是唯一的方向。
通往着他们未来的道路,on the road.
3
仲秋,远遁的纸鸢挂起了梢头落叶的相思,那片出走的记忆,纷旋着,被寒风读透。
多少年后的往事回首,依然是忧伤隔年,把泛黄的岁月渗成剪影单薄。那时牵着手,相伴而高歌一曲归途骊歌的人,将行且往,相互拥抱和倾诉着生命本质的感动,平淡且真。
他们的生活并非传奇,未有飨之以旁者的炫耀,却让无数苛责的目光羡慕不已。他们的抉择无谓对错,所有人生均无外乎尚眷写的笔迹,没有前世供以临摹,也不存在来生的篡改,把当下描绘地真实,足矣。
或是如豆昏灯,催得浪子归羁的步履仓匆渐近,惹那一径嫣香迷人眼,自湿透了窗外黄花。
而又培茶半盏,品着思女幽绵的心事温润如怀,饮下一味甘醇暖家事,却续不尽流年似水。
他们终于又走到了一起,工作,护家,郊游,礼拜,关心粮食和蔬菜,拥有着庸实的家庭,以自己孱弱的肩膀去撑起彼此后半生的幸福,虽说那是很多人早已厌倦的平凡,但对两人来说,只属于互相的世界已足够。
因为爱,有时真的是需要一生的承诺。
可是,幻想的岁月似乎没有留下太多踪影,命运就为女人打开了另一扇时间之门。依然是圣诞夜的教堂广场,连神也成为了无法眷顾的奇迹,痴促的卡车轮胎在马路上摩擦出凄厉而绝望的泣诉,无数惊飞的黑鸟带走了她坎坷的一生。女人笑了,注视着路边飞雪和喧嚣暮色里他的背影,不断接近,放大,直至凝固成原点。
在那最初开始的脚步,一切,云散烟消,连泪水都不复存在。
依然是教堂前夕阳浸透的坂道,在他们十年前曾经牵手一起走过的地方。残雪西飘的时光仿若昨日,一片,又一片,成了晶莹而疲倦的冷蝶,簌然旋落,将彼此这一路的足迹释怀般收扰。苍茫白色的大地,血迹腥甜而绚烂,幻作遍野凋红的落瓣,芳泽犹韵。
这是红蔷薇,而非蓝玫瑰,殇逝,但忧郁不再。
因为爱过,才会在凋落的一生里,记录花开的次数。
其实,女人正是那朵红的。
4
十年,又十年。
这个黄昏,少女又一次来到了洒满斜晖的天台上,在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又离这个世界最近的地方,十指扣紧,为那些朝暮无常的命运祈祷着幸福细小的碎片。轻盈的衣袂在晚风里如紫霞似的飞舞,将一朵落日定格在永恒的风景里。她是那个站在悬崖边歌泣的公主,多少行人往事,在她定格的生命里都不过是沧海一粟般仓匆。看惯了离合悲欢方知盛世浮生终究之大,那时一别,只是寻常。
她叫雨宫优子,
他叫火村夕。
她已经逝去,
他依然活着。
她在赤道以北,
他在太阳以南。
她一生只留在一个故乡,一样的往事,不一样的相逢;
他一生行走过很多地方,不一样的景致,一样的寂寞。
她的生命终短暂,短暂到记忆里除了他就容不下任何人了;
他的时间仍漫长,漫长到那些岁月都不及有她的万分之一。
但无论如何,
她永远是他的唯一,
他亦然。
教会的屋顶上,风吹着梧桐的落叶与夕阳共醉,宛若一支凄艳的舞,那一只只枯索而疲倦的蝴蝶,划着弧线坠下来,埋葬了多少悲欢离合,以及,一声岁月的叹息。
她将爱描绘成画卷,以青空作宣,借流云以砚,灿烂如若朝暾漫漶;
她把爱谱写成旋律,化白羽为弦,揽清风断章,优美仿佛天籁神降。
已经飘远的纸翼无需执拗不已,着眼于日常生活的点滴,就是幸福最充盈的汇融,不会俟来的奇迹不必过于伤怀,这个世界本无奇迹,有的,只是坚强与执著,偶然,也终会成必然。
最后的最后,少女回转身来,注视着男人温暖的笑容。
有限的往事,在她的眼里无限悠长;
仍温的幸福,在他的心里无限辽远。
他们终于回到了一切最开始的地方,所有的困惑与不安都被释怀,命运重新铺展开一片天空,那里虽然没有翅膀的痕迹,但彼此心中的悠久之翼,已经飞过。
悠久之翼,永远铺在心爱的人眼前,自己的背后。
雨宫优子,
火村夕,
扣起指尖,打开宿命的枷锁。
道是有情终成好,缘意何惧天意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