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人生
原发布于豆瓣,作者已注销。
读过18世纪法国上流社会侯爵夫人们的回忆录,你就会理解公安委员会和断头台对于人们是必要的净化剂,
读了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特别是契诃夫的作品,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十月革命。
俄罗斯作家有一种天才,他们能够激起你对于世俗生活的厌倦,让你渴望伟大和高尚,追求灵魂的自由和升华。鄙视庸俗,渴望一种美好而有意义的生活,在托翁那里是列文和聂赫柳道夫的苦闷,在契诃夫那里是对于日常生活庸俗的批判,在陀斯妥耶夫斯基那里更表现为一种受难的反抗。即使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也可以闻到这宁可受苦也不沦于平庸的基督式的精神。
每次读契诃夫的作品之后,我就会感到沮丧。
我就会呆坐在那里迷茫的望着外面灰暗的天空,然后问自己–
就这样完了,一辈子就这么过去拉?
象我的叔父,一个曾经听天鹅湖和拉小提琴的青年,变成一个只有郭德纲的相声才使他那石头一样的面孔露出一丝微笑的小商店的老板。
象我的表哥,一个送给我尼采和海涅诗集的羞涩的书呆子,对着和别人打架的自己孩子声嘶力竭的叫着,打!使劲打!别怕,抽死他!
一个人死了,并不是最悲惨的事情,活下去才可怕。
契诃夫作品里的人都是弱者,都是无力反抗现实的人,他们要么和姚尼奇,安娜一样随波逐流,要么象第六病室的医生和在峡谷里的农妇一样被迫害致死,更多的是象玛莎一样苦恼着,叹息着,静场。
他真是一个冷酷的医生,把人性和世界残酷的伤口给你看,毫无遮掩的,即使些许流露的温情也抵不过命运整个的悲惨。
每天早晨我醒过来,就发愁这一天怎么过下去。
院子里有个92岁的老头,每天就是那么呆呆的坐着,不说话,低着头。
我觉得他对于我是个很恐怖的象征。
长寿是人们所渴望,千方百计追求的理想,可是,活得长究竟是不是一种幸福,还是诅咒?
既然世界上没有免费的东西,那么长寿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呢?
是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的死去,是看透世事磨进入了禅宗的境界,还是用牺牲很多美丽的东西换得死神的宽容?
我觉得活的长是件可怕的事情。
一个人是怎么活到90岁的,怎么打发掉这漫长而不可预测的未来的,战战兢兢的押过一天就是幸运,那无聊与空虚,那不可知的不敢想的未来的日子,是怎样度过,怎么度过的?
外公在世的时候,经常早晨三点就起来独自抽烟。
他也对我说过自己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每天就惦记着三顿饭。
后来他瘫痪在床,临死的时候身上的皮肤都破了,渗出水来。
他活了87岁。
我看着他那骷髅一样的面孔和木乃伊一样干瘪的四肢,就感到这样活着真是受罪。
可是他毕竟还有着生物求生的本能,在床上躺了四年才去世。
说别人很容易,自己到那个地步恐怕更加疯狂的喊,我不想死,救救我!
活着想死,快死了想活,这就是人性吧。
卡夫卡说,掉下去不可怕,可怕的是悬在半空中。
我特别喜欢路里德为《猜火车》配唱的一首歌曲,在忧伤而激昂的歌声下,是年轻人把脑袋伸到马桶里找海洛因,是被担架抬走。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在贝多芬的音乐下实施强暴。
我戴上一张开朗热情的面具,听别人撒谎和废话,自己撒谎和废话,
我装出很坚强的摸样只为了保护自己那点点可怜的利益,
我一边听废话一边在心里大叫,我要疯了,我要死了,我受不了了!
最难以忍受还不是和陌生人为着利益演戏和算计,是看到父母日益衰老的身影和孩子天真的眼神,象两把刀子一样刺痛和提醒我,
你不能死,你还没有完成任务,你不能死,要死也要把老的送走把小的养大,你要负责!
你要笑,装着笑啊!
笑,笑,我要笑!
象尼克松一样挤出笑容来,无论那有多难看和不自然,毕竟在笑。
于是就这么活下去了。
西方的悲剧是难以满足的悲剧,东方的悲剧是太容易满足。
隔壁的阿姨,每天去菜市买菜做家务,发工资的日子在邮局门口的大队伍里和同事聊天,在家很少看电视,只是盘着腿在炕上玩纸牌。
我永远不会拥有她的知足和认命,我永不满足!永不知足!
现在是2000年吧,我26岁。
不,现在是2009年,你快40了!
这里是慕尼黑,真美。
这只是张照片!你的欠债还没有还哪!
明天是另外的一天,可是和今天有什么两样呢?
每天我都盼望着明天和今天不一样,可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原来你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每天都一样。
尼娜西蒙有首歌曲,大意是在那美妙的一天,你终于出现了。
你根本就不存在,不会乘着红帆来接我。
我等了你多久,等到的只是死亡。
幸福就是给自己设定一个限度然后在这个限度内感到满足,这是罗曼罗兰的话。
象尼采和卡米尔一样彻底崩溃了,疯了倒是件好事,或者象隔壁阿姨一样吃着大米稀饭拿着800块的退休金就很知足–不上班还拿钱,多好!
可是我既不会也不能疯,也不会说自己以前吃高粱饭现在啃猪蹄就感恩了,所以我就永远这样无目的的游离。
我要走遍天涯,去寻找一个可以安顿我那受侮辱的感情的地方。
—契诃夫《天鹅之歌》
对俄罗斯人来说,资本主义带来的痛苦是平庸,不再伟大,对中国人来说,资本主义带来的是不平均,都难以忍受,所以革命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而资本与商业,机器的核心就是平庸。